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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xué)里的家與國”系列報道 陸天明,為“我們這代人”立傳
發(fā)布日期: 2023-08-13 09:56:08 來源: 環(huán)球人物網(wǎng)

陸天明,1943年生于昆明,長于上海,作家、編劇。代表作《泥日》《桑那高地的太陽》《蒼天在上》《大雪無痕》《高緯度戰(zhàn)栗》《省委書記》等,近日推出“中國三部曲”之二《沿途》。

2023年7月6日,陸天明在北京接受本刊記者專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 攝)


(資料圖)

盛夏的午后,沒有一絲風(fēng),路面泛著白光,樹上的葉子都打起了卷,無精打采。按照陸天明發(fā)來的路線提示,車在小區(qū)里七拐八拐,終于抵達目的地。80歲的他正站在門口,沖我們揮手。六七年前,他把家搬來京郊這座三層小樓,一是年歲大了爬樓不方便,二是多兩個房間,“孩子們回來有地方住,用不著一到傍晚就急著告別”。

他的最新長篇小說《沿途》就是在這里完成的。

大約30年前,陸天明還住在六里橋,在中央電視臺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工作,創(chuàng)作劇本、寫小說。有一天,作家張承志到他家玩兒。兩人閑聊,張承志對他說:“天明,有些事只有我們這一代作家寫得出。我們要寫啊?!标懱烀鞯男谋弧按痢绷艘幌隆D谴瘟奶旌?,他心里就一直有個念頭:寫寫我們這代人。

這些年,他筆耕不輟,接續(xù)推出9部長篇小說,涉獵各種題材。他既探索過“純文學(xué)”,也涉足過最大眾、最通俗的影視話劇創(chuàng)作,還因《蒼天在上》《大雪無痕》《高緯度戰(zhàn)栗》“反腐三部曲”和《省委書記》一書名聲大震,與張平、周梅森并稱為中國反腐寫作的“三駕馬車”。10年前,年過七旬,他突然有了一種緊迫感,愈發(fā)覺得“來不及寫完所要寫的那些東西”。

“我有話要說。說出只有我們這代人才知道的事實。告訴人們,中國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這樣一批‘理想主義者’。他們以追求無私和崇高,與最底層的民眾一起改天換地為己任。他們也為此付出過今人難以想象的代價?!标懱烀鲗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而我正是他們中的一員”。

陸天明下定決心,要寫“中國三部曲”。他花費5年寫《幸存者》,又花費6年寫《沿途》,第三部正在路上,共同講述一代人跨越40年的命運——他們到底是怎樣活的,為什么要這樣活,又為什么一定要活下去。

陸天明的“中國三部曲”之一《幸存者》與之二《沿途》。

“為何稱他們?yōu)椤詈笠淮硐胫髁x者’?”記者問。

“我說的這個理想主義者似乎應(yīng)該打個引號,不一定科學(xué)、客觀。這完全從我個人的經(jīng)歷出發(fā)的。每一代都有這樣一批人。屈原為什么要跳江?譚嗣同、秋瑾為什么要犧牲?李大釗為什么就義?陳喬年被施以酷刑就是不屈服。每一代都有……但以我們這個形式追求理想的是絕無僅有的一代……”陸天明越說越激動。

那一刻,這位80歲的老人哽咽了。半分鐘后,他調(diào)整好情緒,繼續(xù)訴說,為我們講述一個、一代理想主義者的故事,也是與共和國同成長的一代人的奮斗史。

2023年7月8日,《沿途》發(fā)布會上,陸天明(左二)與作家梁曉聲(左三)、兒子陸川(左四)對話。

“剖開這些文字,會有血流出來”

《幸存者》的故事開始于上世紀60年代,上海青年謝平、向少文、李爽等,響應(yīng)號召,奔赴大西北卡拉庫里荒原,投身邊疆建設(shè)。不料,一次突發(fā)的爆炸事件,將他們的命運卷入漩渦之中。到了第二部《沿途》,他們走出西北莽莽荒原,人生面臨新的轉(zhuǎn)折,反腐斗爭、思想異化、陰謀罪孽也隨之浮出水面。

整個寫作的過程,也是陸天明回望過去的過程。小說中,百分之七八十的情節(jié)、細節(jié)都是真實的,“每一段都反復(fù)寫過好幾遍,感覺不準確,重寫一遍、再寫一遍,要喚起當(dāng)年的生活感覺和生活細節(jié)”。

陸天明一生經(jīng)歷兩次上山下鄉(xiāng)。1957年,14歲的他特意改戶口虛長兩歲,從上海到了安徽,為的是“做中國第一代有文化的農(nóng)民”。后來因病吐血,回到上海養(yǎng)病。其間,他積極上進,當(dāng)了街道團委副書記。到了1964年,一批又一批上海青年響應(yīng)號召,支援新疆建設(shè)。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陸天明在新疆。

此時的陸天明,擁有兩種人生可能。

第一種,按照街道黨委書記說的,動員其他青年去新疆,他自己可以不必報名,留下來努力工作,成為正式在編的機關(guān)干部;另一種,和那些熱血青年一樣“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扎根邊疆。他選擇了后者?!拔覟槭裁匆?因為青春的沖動和激情,因為時代?!?/p>

因病回到上海那段時間,陸天明和一幫年輕人自發(fā)組織了一個“哲學(xué)研習(xí)會”。他們常常聚在附近的一個公園里,交流讀書心得,還不定期研討一些社會熱點問題,比如“中國該往何處去”“當(dāng)代青年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家、國’二字在我們的生命中應(yīng)如何安放更得當(dāng)”,等等。

“寫作時,那些過往、經(jīng)歷都冒了出來,經(jīng)常是寫著寫著,眼圈就紅了?!标懱烀骰貞浾f。在寫作中,他給自己定下兩個原則:一是真實,不跟著別人的調(diào)子走;二要避免片面和偏激,也就是要準確的表達,以正確的判斷寫出來。就這樣,長期游走在“當(dāng)年的我”與“站在正確客觀的角度呈現(xiàn)的我”之間,他常常有一種“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覺,“剖開這些文字,會有血流出來”。

隨著故事情節(jié)推進,小說里人物開始成長、變化。時間進入到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謝平因為遭逢一些波折,變得沉默寡言;李爽到了北京,成為一家媒體駐京記者站副站長,日漸平庸。還有向少文。一向上進、充滿理想的他,在思想上有了“異化”和迷失,變成“自己曾經(jīng)非常討厭的那種人”,大概只用百分之十或二十的精力在工作上,更多時間和精力被用在調(diào)整各種各樣的人事關(guān)系上,怎么才能不被圈子拋棄,逐漸成了他生存的主旋律。有一次,他冒險開車“連夜長途奔襲”,只為了與軍區(qū)、墾區(qū)領(lǐng)導(dǎo)合影——這張合影會刊登在墾區(qū)報紙的頭版上。

“不光要寫過去發(fā)生過的事,更要挖掘這一代人的精神脈絡(luò)。我們這代人一切的幸和不幸,都緣于我們一直處在新舊兩個時代交替的漩渦中。在時代交替中,我們會變化,會成熟。但也有一樣是不變的,就是理想和初心。怎么表現(xiàn)這種‘不變’與‘變’,是我這次寫作的一大主題?!?/p>

接下來的第三部,陸天明會繼續(xù)寫這些人面對改革開放、面對全球化,會如何生存、如何選擇。有些人會倒下,有些人會被淘汰,“總有一些理想主義者會不斷自問、不斷思考,去尋找新的方向、新的出路”。

“理想主義者永不過時?!彼f。

不是寫給自己和三五知己

寫作,是陸天明少時的理想。

他從小愛讀書,偶爾寫寫東西,12歲時就有詩歌在上海人民廣播電臺播放過。他沒讀過大學(xué),“我的‘中文系’是在圖書館上的”。當(dāng)年,他從安徽回到上海養(yǎng)病,大概有一年的時間,上午到街道團委工作,下午到上海圖書館看書。從13:30到19:30圖書館關(guān)門,每天如此,雷打不動,“把圖書館所有俄羅斯文學(xué)中譯本讀了個遍”。后來到了新疆農(nóng)場,他白天勞作,晚上睡覺前或早上提前起床,讀上一兩個小時的書。但一直沒有動筆寫作。

在農(nóng)場真正重新開始寫作是1971年。當(dāng)時,陸天明已是農(nóng)場政治處正營職干部。為紀念《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30年,中央下發(fā)了一個文件,號召廣大工農(nóng)兵從事業(yè)余文藝創(chuàng)作。聽到這個消息后,他立馬打了一個報告,要求寫作?!皩懯裁?話劇。以前沒寫過,只憑看過兩部半話劇劇本,動筆就寫?!北苯亩欤嗡杀?,他把自己關(guān)在無法生火的舊庫房里,花了一個星期,寫了4幕話劇《揚帆萬里》。

經(jīng)過打磨和修改,《揚帆萬里》被新疆話劇團搬上舞臺,一炮而紅。先是在新疆各農(nóng)場巡演,后來還到北京參加匯演,叫好聲一片。也因為此,陸天明被中央廣播文工團看中,于1975年調(diào)入北京,“一部作品,改變了我的命運”。上世紀80年代初,他又調(diào)入中央電視臺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文學(xué)部,一直擔(dān)任電視劇專職編劇至退休。

因為《揚帆萬里》和《桑那高地的太陽》,陸天明應(yīng)該是國內(nèi)最早涉及知青題材寫作的作家之一。但真正讓他成名的還是“反腐劇”。

他的第一部反腐作品是《蒼天在上》。那是1992年,中央電視臺領(lǐng)導(dǎo)要求創(chuàng)作一部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劇,任務(wù)交到了陸天明手里,他選擇寫“反腐”?!爱?dāng)時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那不是一般的議論,是沸沸揚揚,下班回家大家都在議論,你單位一個科長出了什么事,我單位一個組長出了什么事。寫什么?當(dāng)然要寫老百姓關(guān)注的?!?/p>

說寫就寫。他閉門5個半月,完成《蒼天在上》,在中國第一次在文藝作品中觸及副省級的腐敗分子。交上去,幾個部門審查,意見很統(tǒng)一:戲是好戲,但需要修改。總體有3個意見:一是劇名不行,不能是《蒼天在上》;二是反面人物不能寫到高級領(lǐng)導(dǎo);三是正面主角不能沒有好結(jié)果。陸天明堅決不改。后來,幾經(jīng)波折,該劇1995年2月開拍,同年底播出。

《蒼天在上》劇照。

“播出前都沒有宣傳,當(dāng)天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和幾個主創(chuàng)守在電視機旁邊,等《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天氣預(yù)報播完,時鐘走到8點整,片頭音樂響起,推出片名,我們?nèi)伎蘖??!辈サ降谌瘯r,全國沸騰,單集收視率高達39%。陸天明也忙了起來,每天晚上接電話接到12點,認識的、不認識的,祝賀的、討論劇情的,老家有人也打電話過來,跟他開玩笑說“現(xiàn)在犯罪率都降低了,因為小偷也要回家看《蒼天在上》”。

在這之后,陸天明一次次“下生活”,采訪老百姓、警察、商人,甚至是省委書記,連續(xù)推出《大雪無痕》《高緯度戰(zhàn)栗》《省委書記》等作品,社會反響強烈。 “每一部都有思考。《蒼天在上》的反面人物天生就是壞的,而且都壞在了根上;《大雪無痕》開始反思,腐敗分子并不是一出生就是壞人,是一點點變壞的;到了《高緯度戰(zhàn)栗》,思考的是官員腐敗是有溫床的,有機制不完善的因素,也有社會人群異化的因素?!?/p>

《高緯度戰(zhàn)栗》劇照。

因為寫這些作品,陸天明在影視圈很火,但文學(xué)圈對此卻反應(yīng)矜持。他并不在意。

“比起歷史和民眾的需要 ,即便遭受冷落和嘲諷又算得了什么?影視能讓作品直接進入廣大民眾視野,讓我意識到作家與社會的關(guān)系,像魚與水一樣。寫作不能脫離社會,要貼近現(xiàn)實,為人民寫,為老百姓寫。你是作家,寫的不是只給自己和三五知己看的情書?!彼f。

“走著瞧,出水才看兩腿泥哩”

“我堅信,千百年來,人們?yōu)闋幦「髯缘木竦澜y(tǒng)的正解所付出的努力和犧牲,絕不弱于他們?yōu)闈M足物欲和權(quán)欲上曾交付的一切?!?/p>

“人們需要在精神道統(tǒng)方面有所追求和建樹,因為他們畢竟還是人,他們要以這樣的努力去注視和構(gòu)筑自己民族和這個世界的未來。他們深以為,只有擁有了這種精神注視和精神構(gòu)筑,未來才會真正屬于自己。任何一個弱化了精神注視和精神構(gòu)筑的民族到頭來收獲的必然是整個民族的弱化和萎軟,即便它一度會很富裕?!?/p>

“這些年來我們做了大量從前沒有做也不敢做或者不想做,但絕對應(yīng)該做、必須做、再不做就沒機會做、做了以后確實能‘扭轉(zhuǎn)乾坤而讓一部分先富起來’的事情。但……但……與此同時,我們是不是有意無意地疏忽了,或放松了,或敷衍了、擱淺了另一件大事,那就是‘清理靈魂’。”

……

這些語句都出自陸天明的作品,從早期的《大雪無痕》到如今的《沿途》。

“關(guān)注中國人精神上的危機或困惑,呈現(xiàn)思想上的變化,這是我寫作的一大核心。當(dāng)物質(zhì)上富裕起來,靈魂該安放在何處?”這也是陸天明一直在探索的問題。他去大學(xué)講課或演講,經(jīng)常會講一個事例:南京雨花臺烈士紀念館有一面墻,上面都是殉難志士的照片,每個人都很年輕,都是地下黨員,犧牲在1949年9月30日。當(dāng)時,只要他們在自白書上簽字,就會獲得活下去的可能,但沒有人簽。

“所以現(xiàn)在、今后,我們還有多少這樣的年輕人?”陸天明反問道。

寫完《沿途》,陸天明明顯感覺身體不如從前。因不能久坐,他買來一個升降寫字臺,站著寫,寫一陣兒就活動活動。他作息時間規(guī)律,原則是不開夜車。早晨四五點起床,白天寫作,晚上 9點鐘準時上床睡覺?!盀榱吮V厣眢w,我還要寫完第三部呢!”

“這是我的心愿。寫‘中國三部曲’,為我們這代人立傳,并不是簡單的回望、回憶,通過寫作呈現(xiàn)這一代人曾經(jīng)的生活。其實還是在問:我們?yōu)槭裁匆钪?為了一棟房子?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點兒存款,抑或是為了升職?不是不可以,但究竟為什么活,不同人生階段會有不同的答案,還是需要不斷反思的?!标懱烀髡f。

“那您對這一問題有答案嗎?”記者問。

“當(dāng)然。不管誰如何看待我們這一代人,我都要做個理想主義者?!?/p>

倔強如初。

當(dāng)年在新疆時,陸天明第一次調(diào)離連隊,到農(nóng)場宣教處工作,這在當(dāng)時是極少有的調(diào)動。有人就對他說:“天明,你這已經(jīng)是最后了,要好好干,以后不會再有調(diào)動了。”他不服。

后來,他調(diào)到北京,在文壇小有名氣時,又有人對他說:“你們這代人已經(jīng)走到盡頭了,寫作是沒什么前途的。不可能再有什么大名堂了,往后就只能看你們的弟弟妹妹或下一代的了?!彼环?。用3年時間探索實驗文體寫作,寫出《泥日》。王蒙一口氣讀完,專門給他打電話,請他道歉,說“因為讀小說不理睬夫人被批評了”;王安憶跑到他在上海的妹妹家,說“你哥哥寫了一部好小說”;文學(xué)評論家陳思和評論說“用20多萬字的篇幅寫出了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里寫的東西”。

“《紅旗譜》里,朱老忠就常說,走著瞧,出水才看兩腿泥哩!誰說我們這代人完了,我心里也是‘走著瞧’?!?/p>

王蒙說過,陸天明是一個充滿悲劇感的人物,因為他有點像堂吉訶德,“憂國憂民,期待著熱烈的奉獻和燃燒”。陸天明曾經(jīng)描摹過這樣的自畫像:一個獨行者,背一把破傘在深山溝里踽踽踟躇。

“我們這一代人,從未年輕過,很年輕時就沉重地生活……但我們不會輕易地全盤否定自己。我依然有心中的理想,依然有需要堅守的東西??傆腥艘鲂┦裁?。”

陸天明能做的就是寫作。

關(guān)于寫作,“充滿悲劇感”的他依舊給出了堅定的、理想主義的回答 :“我一直特別喜歡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詩,他有一首很出名的詩:‘我聽見美國在歌唱……’多年來我也一直在問自己 :你在傾聽中國的歌唱嗎?你聽見中國的歌唱了嗎?你明白中國的歌聲里所包含的那全部的感傷和沉重、憂思和期待嗎?”

在一次次的追問中,陸天明繼續(xù)站回到寫字臺前,佝僂著背,敲下一個個文字,“為了創(chuàng)造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而寫,跟其他的都毫無關(guān)系”。

10多年前,陸天明(右)回安徽重訪14歲下鄉(xiāng)時生活過的地方,有幸找到一同下鄉(xiāng)后留在當(dāng)?shù)氐纳虾V唷H缃?,這位戰(zhàn)友已去世。陸天明寫“中國三部曲”,也是為這代人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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