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職業(yè)｜助浴師：維護失能老人最后的體面

經(jīng)濟觀察報 記者 姜鑫 5月31日上午八點二十分，北京市石景山區(qū)小雨淅瀝，古城大街的一個區(qū)民小區(qū)內，一輛金杯車緩緩駛入并停在一棟居民樓下。

【資料圖】

在卸下浴盆、水管和護理包后，身穿藍色護理服的曲利雙和搭檔胡秀艷敲響了三樓一家住戶的門。

曲利雙準備入戶服務（記者姜鑫攝）

年過九旬的范奶奶已經(jīng)期待很久，盡管身體無法遠距離移動，依然掙扎著坐起來喊著“小曲來了”。

胡秀艷為范奶奶進行身體評估、脫衣?lián)Q上浴袍，曲利雙安裝浴盆和升降網(wǎng)，反復消毒后放水并調試水溫，半個小時后完成了準備工作。兩人一起攙扶老人“挪”到浴盆邊后，胡秀艷將范奶奶抱躺倒在浴盆上方的軟網(wǎng)上，曲利雙迅速在李奶奶身上蓋上一塊浴巾，胡秀艷搖動把手，軟網(wǎng)緩緩下降，范奶奶的身體下降到浴盆的水里，而她的沐浴也正式開始了。

曲利雙是一名助浴師，這樣的上戶助浴日常，她已經(jīng)連續(xù)做了六年。

作為北京千家日月服務養(yǎng)老服務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千家日月”）1號員工，曲利雙依然記得公司在2014年進行助浴推廣時面臨的困難和不解，而在近兩年，助浴這一服務已經(jīng)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接受。

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顯示，我國60歲以上的人口已經(jīng)達到2.6億，占總人口的18.7%。其中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已超過4000萬人?！耙蝗耸?，全家失衡”，失能人員長期護理已經(jīng)成為我國人口老齡化過程中突出的問題。

而在穿衣、吃飯、上下床、洗澡等日常護理的活動中，最困擾失能老人的便是洗澡，多年未浴直至離開的老人大有人在。

助浴是起源于日本的一項助老服務，由助浴師攜帶專業(yè)助浴設備，上門為有需求的老人提供一整套助浴服務。隨著2016年長期護理保險制度試點拉開帷幕，助浴作為一項重要服務被加入多地長護險服務項目中，這一助老服務形式也普及開來。

長期臥床的老人，如果不定期洗澡，身上和房間就會有一種混雜著汗味、大小便味、各種藥味的“老人味”。不能洗澡甚至成為了壓垮失能老人尊嚴和體面的一根稻草。

面對生命的老去和機能的衰退，助浴師讓失能老人的洗澡不再“無助”。

“最難啃的骨頭”

盡管不是第一次接受洗澡，但范奶奶依然有些緊張，直到躺到浴網(wǎng)上安全“泡入”浴盆。

曲利雙一邊和范奶奶聊起家常一邊和胡秀艷一起將水輕輕灑在范奶奶身上，聊天過程中，范奶奶雖然吐字并不清晰，仍然可以聽到她說“高興”等字眼。

在泡浴適應七八分鐘后，正式的洗澡流程也開始了。搓洗身體、隱私部位及下肢并用沐浴露沖洗，然后再洗頭，最后擦干身體將范奶奶抱到床上，浴后按摩也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而就在曲利雙安頓好范奶奶的同時，胡秀艷已經(jīng)在排水后將沐浴工具收起來，并將衛(wèi)生恢復如初。

但這還不是服務的全部，收好助浴器具后，曲利雙和胡秀艷還為老人的床鋪以及貼身內衣進行了清理和清洗，然后再度測量體溫、血壓等指標確認正常后才離開。

范奶奶是石景山區(qū)長護險試點中享受長護待遇的用戶之一，2021年年底，由于一次意外，范奶奶跌倒摔傷，手術后便失去了行動能力，在其長期的臥床生活中，洗澡是最為期待的事之一。

2018年石景山區(qū)啟動初期小范圍長護險試點，2020年11月開始在全區(qū)范圍內展開。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經(jīng)過評估被認定為重度失能的長護險用戶，可以享受清潔照料、飲食照料、排泄照料、臥位與安全照料、病情觀察、康復護理等日常基本生活護理和與日?；旧蠲芮邢嚓P的醫(yī)療護理服務，而這其中，最受歡迎、選擇最多的是洗澡、剃須理發(fā)、康復等服務。

由于千家日月的王牌服務為助浴，范奶奶的女兒曾申請將上門服務機構更換為千家日月，這也讓范奶奶再次享受到了“泡澡”生活。

2014年4月，曾經(jīng)在日本有著20多年護理從業(yè)經(jīng)驗的白鷺和趙雪靖在沈陽創(chuàng)立了千家日月，并專注于提供助浴服務，2017年在完成國際標準認定后，千家日月開始在北京展業(yè)。也就是這時，剛剛在一家學校后勤部被動失去工作的曲利雙接觸了千家日月，并自此踏入養(yǎng)老行業(yè)。

盡管助浴在日本已經(jīng)成為一項成熟甚至成體系化的助老服務，但在千家日月推廣業(yè)務初期，這項業(yè)務仍然很難被接受。

曲利雙清晰地記得，為了推廣助浴服務，公司曾提出免費為老人洗澡，并到廣場進行推廣，但是由于不少老人都是有保姆、護工照顧，兒女大多不在身邊，很少有人重視這個問題，對于“免費”更是懷有戒備，只有少數(shù)人進行了嘗試。直到后來公司與曙光里社區(qū)合作，在他們的宣傳推廣下，嘗試的老人才多了起來，公司的業(yè)務也漸漸推廣開來。

但千家日月的業(yè)務真正多起來，還是在2019年成為長護險定點服務機構之后，作為一家定點服務機構，曲利雙和搭檔每天都要上門服務。

在為范奶奶洗澡的過程中，其已經(jīng)60歲的女兒對曲利雙和胡秀艷贊不絕口。范奶奶的老伴在離世前也是一名長護險待遇享受者。由于長期臥床，老伴曾經(jīng)十年沒有徹底洗過澡，直到長護險試點開展后，選擇了助浴服務。

在曲利雙和胡秀艷的從業(yè)經(jīng)歷中，這樣的老人并不罕見。對于常人來說，洗澡實在是再簡單不過的事，但對于失能老人來說，卻是一個無法實現(xiàn)的“夢想”。對于從事失能老人護理的護工和家屬來說，洗澡也是“最難啃的骨頭”。

老年人由于鈣流失嚴重，發(fā)生跌倒磕碰的風險本身就很大，而失能老人的身體狀況則更加“脆弱”，將老人從床上“移動”到浴缸或浴室里是一門技術活。也因此，鮮有家屬敢嘗試。而除了使用技巧上，已經(jīng)年過五旬的曲利雙和胡秀艷在面對體重較大的老人時，也會覺得吃力。

“00后”新力量

5月31日，石景山區(qū)擴大長護險制度試點工作主題演講比賽在一家養(yǎng)社區(qū)中進行，一位“00后”護理員的演講得到了評委的一致認可。采訪中，記者發(fā)現(xiàn)，在日漸成熟的助浴行業(y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加入進來。

2002年出生的梁奕接觸助浴行業(yè)也已經(jīng)有一年半的時間，盡管入戶服務的老人總體數(shù)量不多，但對于這一行業(yè)的感悟卻一點都不少。

大學學習社工專業(yè)的梁奕對養(yǎng)老行業(yè)有著濃厚的興趣，在到醫(yī)院做實習護工時，看到有人抬著浴缸上車出去了，心生好奇的他忍不住去“打聽”了一下，得知是助浴服務，也就是幫助老人洗澡。

老齡化趨勢日趨明顯，助浴行業(yè)的發(fā)展也是未來的大趨勢，想到此，梁奕加入了泰康燕園安寧療護中心。

有著豐富理論知識的梁奕對自己加入助浴行業(yè)抱有信心，但實踐起來，才發(fā)現(xiàn)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家人也擔心年輕的梁奕能不能干好這個工作。但在跟著師傅和團隊做了三個月助手后，梁奕終于成長為了一名合格助浴師。

在第一次當主洗時，梁奕的師傅特意為其“選擇”了一位身體狀況比較不錯的老人：由于患有糖尿病老人長期臥床，但可以自己坐起來。在評估完老人身體情況后，梁奕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抱到了浴缸里。

梁奕和搭檔為老人提供助浴服務（受訪對象提供）

在這期間，梁奕抵不住內心的緊張，第一次接受上門助浴的老人也有些不知所措，好在雙方都比較健談，聊了很多。梁奕告訴老人就把自己當成他的孩子，老人才放松下來。

漸漸地，梁奕發(fā)現(xiàn)聊天開始變得有一搭沒一搭，仔細觀察老人原來已經(jīng)享受其中，帶著笑容在水里瞇起了眼睛，還直呼“得勁”。這時，梁奕緊張的心情才落了地。

帶梁奕入門的師傅楊佳威是一位90后，95年出生的他喜歡做一些小木工，盡管年紀尚輕，但有五年工作經(jīng)驗的楊佳威已經(jīng)是一位助浴行業(yè)的“老人”。

在日常的工作中，楊佳威和梁奕以及另兩位女士助浴師組成一個小組，在上門服務時，根據(jù)老人的性別來決定主洗、副洗以及后勤的職能，主洗負責身體評估，頭部臉部的清洗按摩以及隱私部位的清洗，副洗則負責下肢清洗的工作，而異性的后勤組則負責調試水溫、放水等職能。由于除了洗澡外，助浴師還會通過聊天來使老人放松心情，四人還會根據(jù)老人性格來隨機定主副洗，如果是健談、開朗的老人則由更加活潑的梁奕來做主洗，如果老人比較沉穩(wěn)，則由性格也相對沉穩(wěn)的楊佳威來做主洗。

與梁奕相比，楊佳威的經(jīng)歷更為豐富。楊佳威護理專業(yè)畢業(yè)，本是醫(yī)院里的一名男護士，在一次為老年做身體監(jiān)測的偶然機會接觸到助浴行業(yè)后，他踏入了這個行業(yè)。有著護理知識和技能的楊佳威也是小組里“定海神針”般的存在，由于失能、半失能老人身體條件復雜，泡熱水澡也容易存在一些血壓波動、褥瘡難以清理方面的風險和困難，楊佳威都有底氣應對。

治愈與尊嚴

盡管工作僅有一年多的時間，梁奕早已喜歡上了這份工作所帶來的獲得感。

在他看來，這是一份需要共情也經(jīng)常被動共情的職業(yè)。梁奕清楚地記得，有一次他和團隊接到一份兒女遠程助浴訂單，初步交流對老人的情況透露不多。在上門進行評估時，甫一開門，一股濃烈“老人味”撲面而來，后來在為老人脫衣服時，梁奕發(fā)現(xiàn)老人身上粘了不少許久未清理已經(jīng)風干的大便。

“也不知道老爺子多久沒有洗澡了，”面對老人的處境，梁奕有些心酸，甚至對子女或護工的照料有些憤怒，在用毛巾沾溫水給老人清理了隱私部位后，梁奕和團隊才開始為老人洗澡。在聊天中得知，老爺子年輕時在部隊當兵，想象著老人年輕時的形象，梁奕在離開時忍不住多次叮囑護工照顧好老人。而更令梁奕難以忘卻的是，離開時，老人抓著他的手說，“你才是我的親兒子”。

面對這樣的案例，楊佳威經(jīng)歷了更多。在談及工作的感受時，楊佳威說為老人洗澡是一個非常治愈的過程。很多失能老人在家里長期臥病在床，包括鼻腔、耳廓腋窩以及隱私部位都會留存很多污垢，清理不及時就會散發(fā)出“老人味”，“沒有一個老人喜歡自己邋里邋遢的樣子，但囿于情面很多老人很難向家人或異性護工開口，多年不洗澡的老人有很多，甚至有老人臨終前的夢想就是洗一個熱水澡，所以每次在幫老人沐浴時，看到他們滿足的笑容真的很知足?！?/p>

楊佳威和搭檔在助浴時為老人安裝氣墊枕（受訪對象提供）

楊佳威說，有的時候覺得自己不是在幫老人洗澡，而是在捍衛(wèi)他們人生最后的尊嚴和體面。

好在越來越多的人已經(jīng)注意到失能人群的這一需求。除服務長護險客戶外，曲利雙和胡秀艷經(jīng)常會接到市場上的助浴訂單，梁奕和楊佳威團隊也會經(jīng)常為安寧療護中心之外的老人去做助浴服務。

曲利雙發(fā)現(xiàn)，目前在接到的訂單多為年輕人下單，不少老人可能還不知道市場有這樣的服務，也有可能難以啟齒。但并不是所有下單助浴的客戶都會回購，有些人會覺得麻煩，也有些人直接忽略了父母這一需求。

在美團、58同城上，可以看見有多家養(yǎng)老服務機構提供包括淋浴、泡浴、中藥泡澡理療等助浴服務，在價格上淋浴、擦浴等服務在200-300元之間，可以泡澡的盆浴價格則多在400元以上。

修煉內功

洗澡之所成為失能老人日常護理中最為難啃的骨頭，是因為其本身也有一定的風險性。

在有著護士工作經(jīng)驗的楊佳威看來，助浴服務的多半是老年人，他們體質弱，既往病史多，存在大小便失禁、失溫休克、腦卒中、搬運過程中摔倒碰傷、開放性傷口感染等風險。因此在助浴過程中，要靠經(jīng)驗做提前包扎，預防和急救，時刻觀察或詢問老人的表情、狀態(tài)及自身感受，以防意外的發(fā)生。

就在從業(yè)初期，曲利雙就有過這樣的“后怕”經(jīng)歷。

據(jù)曲利雙回憶，那是幾年前服務的一位老奶奶，她身體不能動，女兒約了洗澡，洗澡前進行各項身體評估都正常，但在洗完澡后，搭檔在為老人量血壓時，發(fā)現(xiàn)低到?jīng)]有了數(shù)值，搭檔和老人家屬都慌了神。曲利雙想起了培訓課上曾提到這一情況，便讓家屬沖了一杯濃白糖水喂老人服下，不一會，老人恢復了正常，曲利雙心中的石頭也落了地。

正因為此，洗澡前，包括測量血壓、血氧、血糖，并與歷史記錄進行對比的評估工作必不可少。據(jù)曲利雙介紹，在準備洗澡前，會根據(jù)老人血壓來決定水溫，如果老人血壓值一直比較高，水溫就會控制地相對低些。

而在助浴服務過程中，助浴師們面臨的另一問題，是老人和家屬的接受程度問題。在目前尋求助浴服務的人群中，除長護險服務外，大部分為年輕人，老人鮮有問津除了解的少之外，另一原因是不理解。

梁奕就曾接觸過這樣一家客戶，子女下訂單后，老奶奶不理解，看著老伴被抬進浴缸“擺弄”難以接受，直到看到整個服務過程態(tài)度才有所緩解。

其實，目前助浴服務還沒有國家統(tǒng)一的行業(yè)標準和服務規(guī)范，也沒有相關法規(guī)來保證助浴者和受助者的權益。在楊佳威看來，在浴前判定評估、操作流程標準化（sop）、急救應急預案，浴后檢查檢測等環(huán)節(jié)都需要出臺相關標準。

而目前在助浴工具上，不同機構之間也各不相同，大部分從日本引進，在適用性上仍存在很大的改進和調整空間。

據(jù)石景山區(qū)醫(yī)保局副局長徐曉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長護險試點運行過程中，一個需要加強的方面就是加強護理員的培訓，不斷提升服務水平，這也意味著同樣屬于養(yǎng)老服務行業(yè)且服務質量參差不齊的助浴行業(yè)也需加強專業(yè)性和標準化的培訓。

“一方面希望越來越多的人知道并享受到這項服務，另一方面也需要行業(yè)自身修煉內功，才能更好地助力老齡化問題的解決?！壁w雪靖表示。